上海:狄尔泰生命哲学:克服形而上学危机的尝试(2017EZX003)
人们在研究或评价狄尔泰的哲学思想时,往往会因为其著作内容的庞杂而失去对其哲学整体的观照。即使我们用“生命哲学”这个概念来指称狄尔泰的思想体系,也可能因为缺乏哲学史上的内在关联而落入某种流俗的理解框架之内。上海市社科规划优秀课题“狄尔泰的‘生命哲学’之研究”(2017EZX003)指出,狄尔泰的生命哲学是一次克服形而上学危机的尝试。
形而上学的危机与生命哲学的歧义性
黑格尔逝世后,对于黑格尔理性形而上学体系的激烈反叛最重要的一个任务就是否认世界处于绝对理性统一概念之下。具体说来,一方面,德国观念论之后兴起的经验哲学(包括新康德主义、实证主义、庸俗唯物主义)实际上把主观理性看作一种认识能力、意识过程甚或经验活动,它是对世界的“观察的理性”与“立法的理性”。另一方面,经验哲学把客观理性降格为思维的逻辑规律;它不再是整个宇宙整体的逻各斯,而只是主观思维活动不可违背的法则。人们即使承认理性应在历史中展开并实现自身,也否认历史具有理性化的可能性和必要性。黑格尔之后出现的历史主义却把与理性体系脱离的历史作为一个最高原则单独提出来。
由此可见,黑格尔逝世后德国哲学的困境实际上是西方理性形而上学传统自身内部的一次危机,也是产生一种新的哲学形态的可能性。作为一种哲学思潮的生命哲学,可以说正是在对黑格尔之后德国哲学困境的突破中创发出了自己的思想道路。
通过对哲学史的考察我们发现,19世纪末在德语文化圈中所谈论的生命哲学事实上至少有三种不同的含义。一是作为生活智慧的生命哲学(生活哲学)。用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的话说,生活智慧的特点是“对自己、对人类生活、对社会关系、对正义和善,都有许多很好的、优雅的、机智的想法;它是一种来自人类经验范围的生活哲学”。二是维护有机世界自主性的生命哲学。这种意义上的生命哲学与浪漫派和狂飙运动所持有的泛神论思想有关。宇宙被视为一个有生命的存在者,它的生命正在逐步按阶段地发展着——通过无机自然,通过植物生命和动物形式,直到人和他的活动,宇宙在这里通过成为自身意识的对象而达到其目的。三是狄尔泰本人所代表的与历史世界紧密相关的生命哲学。人类生命本身及其活动所产生的结果不仅不能以自然科学的方法去研究,而且相比于世界上的非人类生命的其他事物,人类生命在存在论上具有不可转移的优先性。只有人类生命,才有资格被称作历史性的生命。因此,狄尔泰的历史理性批判实际上服务于研究比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更加本源的历史性的生命。
历史性的生命与生命经验
狄尔泰认为,在人类生命的背后,并不存在一个发挥作用的理智的领域,即康德所说的“物自体”的领域,似乎每个人必须重新达到这个领域;而是生命、价值和意义给予之效用关联整体开创并展开了,才给予这个生命最后的尊严。历史的事物,或者说人类的生命,其存在论上的根据就要求包含历史性,要求不同于自然科学中各物之间现成关系的那种生命结构性关联。也就是说,历史性不是一个外在的规定,可以随后附加在先前已确定的人之本质上,并由此人之本质好像可以根本上不由这种历史性而得到把握;恰恰正是这种历史性预先构成了人之本质。
在狄尔泰那里,由于历史性不是某种无根基的偶性,而是渗透入生命活动性之中的本质环节,因此,主体在具体的历史生命过程中不能作为“统觉之纯粹自我”来发挥作用。其必须在生命经验中历史地构成自身。狄尔泰生命哲学中的体验概念之所以很容易被看作心理学意义上的、囿于主观经验内在世界范围中的东西,就是因为人们窄化了体验概念,使之退变为一种非历史性的心理构造。也就是说,传统认识论意义上的意识事实(意识内容)与体验之间的关系不是一种机械的加工改造的关系,好像存在一种原初的、纯粹由表象和知觉而来的意识事实,这一意识事实落入现实生命活动之中而被改造为带有各种生命关涉的体验。情况反而是:意识事实本来就必须依附于这种体验之生命关涉,纯表象、知觉的意识事实恰恰是后来才从体验中抽象出来的。因此,我们不应该站在生命经验之外,与生命相对地观察一个作为客体的生命,而是时时刻刻生活在被狄尔泰称作体验的生命经验之中。我们越是具体地理解生命、理解历史,就越无法摆脱与认识论意义上所观察的客体处于生命关联整体之中。从生命经验或体验的立场上看,这个客体绝不是与我们毫不相关的自然物体,而恰恰是我们自身及自身的作品。客体与主体是同种而非异质的,因为此二者以生命经验的方式卷入一种具体化之中。而我在历史生命中领会的只是我的作品这个事实的条件在于,生命中的关联整体乃是一种意义关联整体。
作为生命哲学的方法与内容的释义学
对于这种意义关联整体的理解需要一门独特的生命释义学。受施莱尔马赫的影响,狄尔泰进一步推进了一门普遍释义学的思想发展。
狄尔泰生命哲学视野中的世界不是什么物质或者观念等抽象物的总和,而是一个意义关联整体的有机构成。世界是一个意义世界,而我们用以把握世界的最重要的概念,就是生命范畴,就是意义。狄尔泰的意义范畴表明,存在者由于意义而首先成为精神科学的主题,意义不是通过不同的推断方式附加地贴在感性给予者之上的,而是说,正是这种不可化归为基本感性质素的东西乃是一切经验中首要的东西。所有在此被给予我们的东西,首先且源始地在其对于我们的意义中得到理解,随后才通过抽象成为单纯的客体。狄尔泰根本不去考虑一个抽象的先验自我建构意义的活动。意义的理解活动所面对的是原初统一的生命意义世界,而在这个意义世界的背后并不存在一个不变的理念世界;我们要理解的生命意义也不是理念世界中不变的理念,而是具体的生命关涉。
狄尔泰关于体验、理解、表达等概念的论述进一步体现在他对艺术哲学的思考中。体验概念破除了传统美学思想所依赖的内-外或主-客这种认识论模式。体验或生命经验不是一个封闭的主体的内知觉,好像主体唯有凭此才能与外部世界的实在相对照,从而产生情感、意志、理解、审美等其他意识活动,并最终体现在艺术作品等表达之中。相反,体验是人类生命的存在方式,人与世界的一切生命关涉都包含在体验之中,这些生命关涉所相关的基本生命情绪使得人能够理解实在的本质。人的生命并不是内在地被动接受一个业已存在的外部世界,然后再通过语言、图像等方式将这种内部经验表达出来;而是说,生命总是主动地形成自己的世界,生命关涉和生命情绪是人与世界原始关联整体的根本原则,正是这个原则才使得艺术作品有可能摆脱传统的存在论定位。也就是说,狄尔泰把一项新的功能赋予了艺术作品:艺术作品并不是对一个先前内在经验到的外部实在的事后的揭示,而恰恰就是这种实在本身的典范性的展示。“美来自主观还是客观”在此实际上成了一个假问题,因为艺术并不仅仅是对一个被给予的客观实在的复写,而是对生命经验的增强或对体验本身的揭示;艺术反过来教会我们去观看体验之本质。
狄尔泰生命哲学的定位
西方形而上学或存在论的最根本的对立始终是:是否存在(Sein)是一切变易(Werden)的基础,抑或是否变易是一个最终的东西(ein Letztes),我们不能追问变易的背后究竟有没有统一的存在。这是自赫拉克利特与巴门尼德的古希腊哲学开端以来贯穿西方哲学的对立。狄尔泰清楚地看到,实证主义与历史主义站在变易和多这个方面,向存在和一发起了进攻。狄尔泰的生命哲学最终排除了实证主义与历史主义的答案,并重新从生命的立场回应了这个对立的问题:生命虽是一种变易,但在其自身中就具有存在之统一;生命是一种“体”,但同时就是一种“用”。生命的存在之统一不是在彼岸世界的统一,而是历史性生命经验中的意义理解的共同性。传统生命哲学学派,无论是作为生活智慧的生活哲学还是采取泛神论立场的生命哲学,虽然想开辟新的道路来解决存在与变易的对立,但总是在各自的新道路上不知不觉地引发了新的困难。就这个意义而言,历史性的生命哲学能够真正承担起解决传统疑难的任务。
《社会科学报》总第1846期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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