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不合时宜的人”

发布时间:2022-09-27 作者:上海外国语大学 王宇康

  本雅明的人生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颠沛流离。作为犹太人,他经历和见证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带给欧洲的苦难。1932年本雅明就开始他的流亡历程,他经常觉得“空气紧张得令人无法呼吸”。他在法国和西班牙边境附近的小镇上,在纳粹的围追堵截和走投无路的绝望中选择自裁,留给后人一个巨大的想象与思考空间。

 

 

  格格不入的流浪者 

 

  时至今日,本雅明创作的一系列意象仍然给后人以巨大联想:光晕、机械复制、冥想图像、弥赛亚主义、深海采珠人和星丛等。正如波士顿学院哲学系理查德·卡尼(Richard Kearney)教授所说:“本雅明既是形而上学的语言学家,又是献身政治的游荡者,在德国,他是犹太人,在莫斯科,他是神秘主义者。他永远没有家园,没有祖国,甚至没有职业。学术界不承认他是文人中的一员,但他所写的东西终将自成流派。”生前穷困潦倒,死后却名声大噪,本雅明的一生与时代格格不入,与尼采所说的“不合时宜的人”之形象完全重合起来。

 

  纳粹大屠杀幸存者、著名政治哲学家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这样评论本雅明:“似乎历史是一条跑道,有些竞赛者跑得太快,结果消失在观众的视野之外,本雅明如同帝国上空没有氛围的彗星。”尽管本雅明被视为法兰克福学派的一员,但他的文章行文诡异,至今看来仍觉得晦涩难懂,这使他试图成为独创一派的思想家与哲学家的梦想难以实现。

 

  “光晕”的失落与“闲逛者”意象 

 

  作为法兰克福派的成员,本雅明对艺术的观察并不是孤立的,“光晕”是本氏在把握世界的文化整体性的前提下,从美学变革的视角出发提出的全新美学概念。本雅明在1931年写就的《摄影小史》中对摄影、电影与绘画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进行了深刻讨论,首次提出了“光晕”概念。1931年前后正是摄影崛起的年代,在法国首席布景画家达盖尔发明了银版摄影法后,摄影与绘画就处于暧昧不清的竞争关系中。摄影赋予产物的价值,似乎远非绘画所能达到,本雅明赋予这种特殊的价值“光晕”的称谓,这与中国美学中的“意象”“神韵”等词极为相似。

 

  1935年,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一书中用感性化的手法对“光晕”进行了概念化解释,即一定距离外的独一无二的显现,围绕在艺术品四周的气息和光环。除了《摄影小史》(1931)和《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1935),本雅明在《中央公园》(1939)中也提到了“光晕”概念,“光晕”是一种特殊的时空交织物,无论多么接近都会有的距离外观。本雅明将其理解为“一种敬而远之的心理”,即观赏者与艺术品之间存在着的一种天然的鸿沟和永恒的距离感,这也常常被理解为“不可完全接受性”,它来自艺术品的独一无二。

 

  随着机械复制的诞生,传统艺术作品的独一无二性受到挑战,艺术作品的“光晕”受到削弱。本雅明认为“光晕”的消失折射出整个西方社会观念的转变。在《摄影小史》一书中他就已经提到,“人间关系的物化,已不再对人间关系有所展示”。摄影等机械复制方法使现代人越发注重功效,本氏通过展现现代人心底的精神体验,揭示了都市生活让现代人的行为方式发生了变化的现象。本雅明在对波德莱尔的研究中,重点聚焦“人群”这一研究对象,提出了“闲逛者”(Flaneur)意象:当拱廊街出现在巴黎这座资本高度发达的城市之后,“闲逛者”通过这个专供人群通行的街道时,会遭遇到熙熙攘攘的人群推搡,“闲逛者”为了能继续顺利向前行走,会不断变换自己的位置,以便于逆人群方向继续向前行走,这个习以为常的现象被本雅明敏锐捕捉到。以巴黎为代表的大都市的人群体验使人们只关注自身的运转,无暇顾及周围人的存在,对于摩肩接踵的人群,个体也很难迅速反应,这就是本氏惊颤体验(Chockerfahrung)产生的原因。

 

  “光晕”的失落归因于现代人自主性的丧失,从本雅明的现代性思考出发,“闲逛者”被赋予了独特的意蕴:“闲逛者”没有实际目的,只是在资本主义都市中游荡并寻找刺激。冷漠、相互设防、自私,这种齐美尔式的现代性特性在“闲逛者”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本雅明眼中的道家思想 

 

  虽从未到过中国,本雅明却深受中国文化启发。他将中国道家思想与犹太神秘主义联系起来的同时,以中国文化当作参考,呈现出非理性主义的同时又蕴含着老子《道德经》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精神意蕴。庄周化蝶这类“无意识”的奇幻梦境也成为本雅明创作的重要灵感来源。朦胧的状态在本雅明的创作中被引申为非理性主义和卡夫卡式的痴狂。

 

  本雅明喜欢将笔触投于渺小又卑微的生命形象,对笔下的驼背小人、小老鼠均进行了道家化处理,人类自身的无为化、机械复制技术的自然化和神性的无用化穿插在本氏思想的隐秘核心中。而本雅明这种对渺小的生命形象的描写恰恰来自道家“无为”的影响。犹太哲学家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在《乌托邦的精神》中关于“门”意象的思考,有大量来自对宋代美学和艺术成就的思考,这也促成了本雅明在《神学-政治学残篇》中“弥赛亚式”自然化的诞生。

 

  本雅明的复杂性使他在20世纪的思想家中独树一帜,后人只能在其庞大的思想内核和作品中寻觅这位最难定义的思想家的历史侧影。从柏林到莫斯科,再从马赛到巴黎,本雅明经过的每一处地方都激起了他的哲思。他虽身处消费主义甚嚣尘上的时代,却把握住了时代的脉搏,对美学有着独特的纵深性思考。他浪漫式的文明批判与犹太式的弥赛亚主义具有前瞻性,却成为了现代性体验的殉道品。

 

     《社会科学报》总第1821期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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