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世界的背后是新旧世界观博弈

发布时间:2024-07-11 作者: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教授 吕新雨

  ◤当下,文化产业正在奔赴以IP为核心的“跨媒介叙事”的文化与资本生产与再生产,因此,如何分析背后的跨媒介、跨领域、跨国别、跨冷战等一系列政治经济过程,可能是更重要的任务,也就是一种创造和维系意义空间的生产实践究竟如何可能。因为故事世界的背后是新与旧的世界观的博弈,是创造一个新世界是否可能,一代新人的成长是否可能,也就是故事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叠印关系究竟如何发生。

 

  今年8月即将发售的角色扮演游戏《黑神话:悟空》,以其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精良的制作质量,已然成为全球玩家心目中国产游戏的扛鼎之作。该游戏以神魔小说为叙事资源和架构背景,以传统文化中最具反抗色彩的孙悟空(天命人)为主角。如果说,我们熟悉的“西游”是祛魅(disenchantment)的故事,“金猴奋起千钧棒”,故而“玉宇澄清万里埃”;那么《黑神话:悟空》就是“后西游”,是复魅(re-enchantment)的故事,“只缘妖雾又重来”,故而“今日欢呼孙大圣”。精怪重来,凛冬将至,英雄整装待发,又一次迎向征途与命运。

 

  值得关注的是,这款游戏将建筑古迹、神话造像等优秀传统文化元素融入游戏设计,可谓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的一次生动实践。预先发布的演示视频之一以古刹开场,古刹塑像取材自山西晋城玉皇庙二十八星宿彩塑。这一批国宝级文物在游戏画面中被完整还原出来,造像神态各异,身上的古朴色彩依稀可见。如今,叙事正日益成为一种构筑世界的艺术。围绕故事世界展开的跨媒介叙事(transmedia storytelling),正日益成为人文艺术学科共同关注的关键议题与创新方法。

 

  “跨媒介叙事”:社会共识的形成机制 

 

  跨媒介叙事使过去主要附丽于文学领域的叙事学开始走出“媒介”的盲点——对于文学理论领域来说,“媒介”是个新发现,事实上,今天文学理论领域的跨媒介叙事理论研究支撑了这一领域的大半壁江山。而对于新闻传播学科而言,“跨媒介”是一个新发现,这不仅仅是因为数字时代的到来,更重要的是数字时代已经并正在促使文化产业生产方式深度重组——但是,这或许也恰恰是今天新闻传播学科相关研究“失焦”的问题。其实,跨媒介叙事在文化产业领域的商业成功才是它在学术界走红的关键,这就使得跨媒介叙事理论如何回应数字时代文化生产的复杂现实成为挑战,也是真问题。跨媒介叙事是否可能,在于背后能否生成统一的、共同的故事世界。“跨媒介叙事”其实是世界范围内不同文明交流和互鉴的基本方式,也是社会共识的形成机制。比如,古希腊的神话就是通过剧场上演的悲喜剧、由吟游诗人集体创作的荷马史诗,以及不可胜数的雕塑、绘画等“跨媒介叙事”完成的;中国传统戏剧的“本事”也就是跨越不同方言和戏剧表演类型的故事梗概,包括了印刷、绘画、说书等在内的传统中国文化的“跨媒介叙事”;欧洲中世纪民众通过雕塑、建筑、戏剧等方式对圣经故事进行“滚雪球式传播”,当然也是这样的案例;中国佛教传播的方式其实也同样,敦煌石窟就可以被视为一个“跨媒介传播”的装置,除了造像、绘画、建筑,还有藏经,也是百姓朝拜的场所。18世纪以来,个人主义的兴起,“作者”的兴起,现代意义上小说的兴起,与资本主义时代中产阶级的兴起和女性读者的兴起互相建构,成就了以作者为核心的文化生产体制,以及作为生意的资本主义文化版权制度——以世界文明史的长时段角度看,这反而是特例。因此,在这个意义上,以“跨媒介叙事”为表现方式的当代文化生产机制背后,以版权为核心的文化生产方式的嬗变,才是当代跨媒介研究背后的“物质性”问题。

 

  媒介的物质性,并不能仅仅停留在对“万物皆媒”的指认,这并不是否认这一指认的重要性——如此,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如今故事世界中包含着创世神话、道德维度以及对时间和空间的再造;但是,今天更重要的是对背后推动科学技术与生产方式更迭和重组的“政治”指认,在“新冷战”和新的核战争阴云密布的当下,基于“粉丝”的“去政治化”的跨媒介叙事的文化研究路径必将遭到“左”和“右”的政治力量的挑战。言必称“物质性”,却丧失了基本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视角,正是当今新闻传播学科的“拜物教”的问题与危机所系。

 

  故事世界的中国经验与全球传播 

 

  在跨媒介叙事领域,中国和世界的差距在哪里?一提起跨媒介叙事,我们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魔戒”“冰与火之歌”“哈利·波特”“漫威英雄”“奥特曼”“魔兽世界”等世界知名IP。当代中国能诞生出具有世界级影响力传播力的中国式“魔戒”或“哈利·波特”吗?对此,我颇有信心。近年来我国本土跨媒介叙事愈发昌盛,伴随着中国的“文化出海”正日益受到世界的瞩目。就三体宇宙而言,刘慈欣“单枪匹马”将中国科幻提升至世界水平,跻身世界科幻之林,包括小说、动漫、影视等在内的跨媒介叙事实践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恢宏壮阔的宇宙世界。就仙侠江湖而言,仙侠故事承继金庸武侠之传统,其跨媒介叙事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绚丽多姿、丰富多样的仙侠世界。就盗墓空间而言,盗墓网文从小说到有声书再到影视作品,为我们开启了惊悚悬疑、鬼灵精怪的异域大门。就修仙世界而言,众多修仙网文被改编为影视、动漫、游戏等,乐此不疲地讲述出身卑微的穷小子如何逆天改命并最终逆袭的故事。就权谋后宫而言,围绕后宫世界展开的跨媒介叙事历久弥新,构筑了一个等级森严且充满争斗的后宫世界。施畅的《故事世界的兴起》以三体宇宙、仙侠江湖、盗墓空间、修仙世界、权谋后宫等本土跨媒介叙事实践为分析案例,尝试构建中国当代跨媒介叙事体系。

 

  “故事世界的兴起”是晚期现代性主体的内在需求,同时也与中华传统文化影响力的显著提升遥相呼应。“为了摆脱平庸日常,我们踏上非凡旅程,既怀念未曾祛魅的过去,又期待即将复魅的未来。”三体故事着眼于面对外星文明侵犯时人类社会的犹疑与决绝;仙侠故事讲究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其理想典范依旧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盗墓故事热衷于探险寻宝,纵然历经千难万险但仍有团队伙伴值得信任与托付;修仙故事聚焦草根个体应该如何奋斗逆袭,进而实现理想与自由;后宫女性的成长故事则体现了对爱情的追求与幻灭,以及对封建皇权的质疑与挑战……这些故事世界有着广泛的粉丝基础,不少海外受众对此如痴如醉。他们勤于体验,乐于探索,通过小说了解故事情节,通过电影、动漫领略异域风光,通过游戏体验人物的视角与悲欢。面对即将发布的《黑神话:悟空》,有玩家感慨:“我在埃及当刺客,在异世界当猎魔人,当猎龙者,当骑士,什么都当了。现在我终于看到一丝希望,我能回自己国家的异世界当猴哥。”在数字媒介技术变革如火如荼的当下,传统文化的传播载体必然要革新,本土文化的全球传播正蓄势待发,这为跨媒介叙事的本土实践与全球传播注入了不竭动力。

 

  故事世界的兴起,还在于幻想世界与现实世界共享着同一套情感结构,我们与故事世界中的人物在情感上同频共振。在雷蒙德·威廉斯看来,在支配性意识形态与作家实感经验发生冲突之际,情感结构最为显著。动画短片《中国奇谭之小妖怪的夏天》,立足小人物的底层视角,通过讲述小猪妖被大王使役剥削,将等级森严、层层盘剥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纳入中式志怪的奇谈幻想,从而引发广大“打工人”的普遍共情。《凡人修仙传》中的修仙社会高度竞争、日益内卷,其中暴力掠夺、赢家通吃的竞争逻辑与席卷全球的新自由主义思潮相互映射。“三体宇宙”尽管是科幻或推想文学,却写实了人类社会在应对危机时的低效与无序,其中喻指潜在风险的“三体人”恰如当下人类社会所共同面临的生态环境危机、地缘政治危机等。这需要中国科幻直面时代之问与世界之问,为解决人类问题贡献更多中国智慧与中国方案。

 

  当文化产业正在奔赴以IP为核心的“跨媒介叙事”的文化与资本生产与再生产的过程中,仅仅指认“跨媒介叙事”的前世今生,以及对跨媒介叙事的分类描述和学术界定,不是目的。在此基础上,如何分析背后的跨媒介、跨领域、跨国别、跨冷战等一系列政治经济过程,可能是更重要的任务,也就是一种创造和维系意义空间的生产实践究竟如何可能。因为说到底,故事世界的背后是新与旧的世界观的博弈,是创造一个新世界是否可能,一代新人的成长是否可能,也就是故事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叠印关系究竟如何发生。“共世性”不仅仅代表着跨媒介文本中的故事世界,现实的世界是所有故事世界的底本,无论它是以虚构还是非虚构的方式呈现。乌托邦的想象(故事)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张力和搏斗本身,正是我们所共存的这个世界的现实政治——这就是我们所有人类的“共世性”,如何叙述这个“共世性”,构成了所有故事的温床,也是塑造人类未来的温床。

 

         《社会科学报》总第1911期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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