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平”:青年亚文化的情绪表达

发布时间:2021-07-28 作者: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杨 毅

  社会热词的不断涌现成为当前中国大众文化领域值得关注的现象。这些热词经由网络媒体的生产与传播而迅速蹿红,并由此构成我们这个时代的情绪和青年文化的表征。2021年,“躺平”一词突然爆红,不仅成为人们相互之间的调侃之语,甚至成为当下部分年轻人信奉的生活方式乃至生存哲学。无论我们如何评价这一现象,都不得不承认,它所包含的内容已然切中了人们的真实想法和内心诉求。

 

  最低限度的自由 

 

  或许,没有比“躺平”一词更能形象地描绘出人们特别是部分青年人面对巨大压力而选择的行为方式。顾名思义,“躺平”就是彻底放空自我,无欲无求,实则是拒绝承认那些热血沸腾的励志话语和积极进取的拼搏人生。“躺平”所体现的不是通过实干的劳动创造价值的时代精神,也不是通过行动来改造世界的使命担当,而是体现了当代部分年轻人认为即使在努力奋斗之后依旧无法成功的幻灭感。

 

  事实上,“躺平”所折射出的时代精神并不新鲜,而是近年弥漫在青年文化中的时代情绪的凸显和升级。从2016年的“葛优躺”到2017年的“丧文化”“佛系”,“躺平”的情绪由来已久,只不过没有像今天这样“理直气壮”。如果说,“葛优躺”还是瘫倒在沙发上修养身心而尚且有待重整旗鼓的可能,那么今天的“躺平”则以拒绝打工的姿态求得内心的平和与自我的超脱。换言之,“躺平学”的产生源于某些社会现实所带来的困境,反映了部分当代青年通过自我贬损的方式,主观上主动退出日益内卷化的社会竞争,拒绝为资本的再生产服务而不断消耗自我。

 

  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伯明翰学派对于青年亚文化的研究范式。首先,积极倡导“躺平学”的青年主体非常符合文化研究中的积极受众。具体地说,他们的想法虽然根源于现实本身的发展,但却试图通过自身的重新编码而获取新的意义。“躺平学”这个源于贴吧文章的概念,迅速地受到网友追捧,最终生产出“躺平学”的教程,甚至上升到“人生哲学”的高度,其意义从最初的网络社群蔓延到社会舆论的广阔空间,最终形成青年文化的独特表征。其次是表达了青年人的抵抗诉求。他们以自我调侃的方式,解构了成功学的神话,直面努力工作背后的荒谬与虚无感。“躺平学大师”宣称的“真谛”,乃是有意摆脱社会强加给人的规则和来自他人的看法,认为外在的秩序导致了人的主体性的丧失,而避免落入陷阱的方法就是降低自身的欲望,退出永无休止的竞争。

 

  一旦资本逻辑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完全主导人的全部活动,人们只得以自我放逐的方式,来想象性地逃离资本体系对人的掌控,才有可能暂时性地摆脱焦虑。在这里,“躺平”表面上是彻底放弃工作的行动,表达了拒绝竞争的诉求,其背后是无法融入社会主导体系的爬升焦虑。因此,“躺平”就成了部分人既不愿卷入资本系统却又无法有效解决问题的方式。他们用“躺平”的“无”来对抗世界的“有”,用最后的尊严拒绝来自外在的恐慌。简单地说,“躺平”实现了一种“最低限度的自由”:宁愿放弃看似永无出头之日的艰辛,也要捍卫享受自由生活的权利。 

 

  从“内卷”到“躺平”

 

  “躺平”背后其实隐藏了这样一个热词——“内卷”。事实上,正是因为社会不断加速地“内卷化”,才迫使部分人以躺平的方式来应对自己面临的困局。当人们在社会生活中只有不断拼命地努力,才有可能适应这个高速运转的系统,也就不难理解有人会主动选择逃离。

 

  这让我想到今年春节档大火的电影《你好,李焕英》。毫无疑问,这是一部“反内卷”的电影。王琴与李焕英分别代表着截然相反的人设。饭局上,王琴口中的女儿取得的成绩被当作各种用来炫耀的资本:考上什么大学,在哪里定居,收入是多少;而李焕英对女儿却从来没有数字上的要求,只希望女儿幸福快乐。所以,《你好,李焕英》真正打动人的原因,在于它讲述了一个朴素的“反成功”和“反内卷”的故事。在人们用各种指标来衡量自己成功与否的社会里,还有一位从不奢望获得什么而又无私关爱你的人,这难道不足够感人吗?但也可以反过来说,这部电影也在用个人情感的逻辑悄然置换了社会总体的结构性问题。这不同样是“躺平”的内在逻辑吗?不妨说,“躺平”不是用来证明自我逃离资本体系的勇气,而是来自掩盖苍白无力的自我的内在冲动。“躺平即是正义”这句流行语说的不是拒绝内卷和高扬自我的义无反顾,而是“躺平就是胜利”的不管不顾。

 

  因此,在指出“躺平”体现受众抵抗意义的同时,我们也要意识到这种抵抗性也暗含了与现存秩序和解的内在需求。“躺平学”的拥趸并没有清醒意识到自身在这个资本主导的社会体系中占据的位置,也并不认为声称的“躺平”乃是失败者的证言,反而沾沾自喜地认为自己找到了生活的真谛。“躺平学大师”说自己会躲在某处看着那些忙碌的人发笑,这表明他根本意识不到自身的真实处境,却自鸣得意地嘲讽那些同样处于困境的人们。

 

  不妨说,“躺平”以看似抵抗的方式,达成了对现存秩序的高度接纳,并吊诡地体现为对不成功或失败者的坦然接受。因此,“躺平”与其说是对内卷化的资本体制的拒绝,不如说是人们面对自身处境无可奈何地沮丧接纳。说到底,今日“躺平”的出现,并不单纯是经济社会困境的结果,而是内心欲望与人生境遇的体现。“躺平”不是为了解决“内卷”的困境,而是为了掩盖“内卷”的焦虑;不是社会陷入某些发展困境的结果,而是人们如何接受这个困境的出路;非但没能走出加速内卷所带来的身心异化,反而成为加速异化的推动力。

 

  在今天,“内卷式躺平”不正是对自身孱弱的充分肯定吗?卑微孱弱,才会动辄“躺平”,才会时刻喊着“内卷”。如果不是卑微无奈,那怎不会努力创造未来?陷入竞争的焦虑谓之“内卷”,不愿困在“内卷”的焦虑中才会“躺平”。

 

  新型电子媒介所养育的文化套餐

 

  事实上,“躺平”所体现出的这种抵抗与收编的辩证法,正是当前大众文化特别是青年亚文化的典型症候。一方面,面对社会不断加速的“内卷”,青年人只得征用各种文化创意符号来生产属于自己的时代表情;另一方面,他们只能以戏谑调侃的方式来表达自身的诉求。在这里,我尝试把亚文化这种既表达主体内心诉求,同时又无法真正直面困境的状态称为“解放性压抑”。

 

  娱乐文化的繁荣追求的不是如何满足你的欲望,而是如何使欲望变成一种可供操作的行为体现。这好比屏幕上随处可见的明星身体,尽管如此的曼妙迷人,仿佛我们时刻处于身心解放的状态,但它无论以何种方式展示,都始终是欲望客体化的符号——它不属于任何人,却足够撩拨你的欲望。不妨说,“解放性压抑”使得我们的生活处处充满欢乐,却又无法让你真正享受快乐;它使得我们的欲望被高高撩拨,但现实依旧低矮。从这个角度说,“躺平”所体现的青年主体的表达方式,正是通过抚慰自己脆弱的精神,来享受那种刺痛的快感,这就好比只有肉体的腐烂才能证明存在过的痕迹。“内卷社会”所带来的并不是青年主体的能动性反思,反而成了他们另类的痛快享乐的方式。没有人会否认青年文化带有的狂欢性,却也不得不承认,众声喧哗的同时活跃着的不是思想的激荡,而是新型电子媒介所养育的文化套餐。

 

  《社会科学报》总第1765期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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