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识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研究
在庞大的海洋文艺作品数量的事实面前,对中国也有璀璨的海洋文化和海洋文学的回应越来越多。当前,有必要梳理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相关研究,展现这一学科的发展动态,为后续的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研究做一定的预估。
在研究“海洋文学”之前,中国研究者往往会先对这一概念作一番界定和解释。桂林建文书店1943年出版的《明日的文学》中的《海洋文学论》一文是中国文学研究领域首次出现“海洋文学”概念,该文指出海洋文学包括“一切以海洋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如诗歌、小说、戏剧、散文等”。不过,由于战争时代的局限,作者写此文时的心态更多的是想要宣传“海洋文学”以唤起中华民众对于海洋的热情,从而改变被列强侵略的国家现状,这并不是真正的海洋文学研究。朱学恕先在《新儒思想与海洋文化》等文章中提出了中国“海洋文化”概念,之后又在《大海洋》诗刊上发表了《开拓海洋文学的新境界》,该文指出海洋文学应当包含“外在的海洋”和“内在的海洋”,即“物理海洋”与“精神海洋”两个表现范畴,是人们用来抒发热爱海洋之情、弘扬海洋精神的文学形式。这是海洋文学正式成为中国文学一个题材类别的重要里程碑。
打开研究中国“海洋文化”的大门
由于历史原因,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前,大陆学界对“海洋文学”这一新的研究领域乃至与海洋相关的所有人文社科研究的关注明显不足。学界一直以来认为中国无海洋文化的观念一直到1995年宋正海所著《东方蓝色文化——中国海洋文化传统》一书的出版才有所转变,宋氏认为,中国海洋文化在中国历史的发展进程中也起过极其重要的作用,是中华文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自此,大陆学界才终于打开了研究中国“海洋文化”的大门,陆续出版了曲金良的《海洋文化概论》《海洋文化与社会》等着重阐释海洋文化理论、海洋文明发展及中西方海洋文化比较、交流等问题的专著,对作为一门新兴学科的海洋文化学的许多基础理论问题进行了较深入的探讨,并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有其独特的、丰富多姿的、不同于其他国家的海洋文化,而此前许多中国海洋文化研究一直囿于黑格尔所提炼的“西方大航海时代商业和殖民文化、资产阶级精神文化”的观念中。这一论断激发了大陆学者对中国海洋文化研究的重新思考,其中,孙光圻《中国历史上的航海文化》深入考察了中国独特的航海文化、航海价值观等,并就中国航海文化的内在动因进行了全面探索,是中国古代海洋文化研究中较为全面的成果之一。此外,学界也出现了一批研究论文,如《中国海洋文化历史转迹探微》《试论夏商时期的海洋文化》等,为脱离西方海洋文化“垄断”的中国本土海洋文化研究源源不断地输送养分。
上述著述对于中国海洋文化学科的发展来说意义重大,但是,大陆学界在相当长时间里,仅仅把中国海洋文学作为中国海洋文化的一个附属品。直到1989年,阮忆、梅新林发表《“海洋母题”与中国文学》一文,才开启了大陆学者将海洋与文学结合起来的研究,但曲金良认为该文并未超越黑格尔提炼出来的“西方海洋文化”藩篱。当时持“西方海洋文学”观点的学者大有人在,他们认为,“开放、自由、契约精神、个人英雄主义,才是海洋的根本价值与精神,也是衡量海洋文学之精神价值的本位标尺”。这样的认识使得中国海洋文学研究陷入了令人尴尬的境地——谈到中国海洋文学,如果说中国自古以来没有海洋文学,那一大批写观海、渡海、海商、海战、祭祀海神、海洋风物等的文学作品又该何去何从?正如赵君尧说的,中国从古至今产生了大量与海洋相关的文献资料和文学作品,在这样的事实面前,完全否定海洋文学的存在无疑是武断且盲目的。但如果以西式眼光回顾中国文学,可以被纳入海洋文学研究的作品则少之又少,完全达不到独立门户的规模标准。为了规避这种尴尬,一些研究者很谨慎地将那些不合乎西方海洋文学标准而又确实描写海洋的文学作品称为“涉海文学”,比如《乾隆嘉庆时期涉海小说研究》(郭杨)、《宋代涉海韵文研究》(王红杏)、《海洋文化与明代涉海小说的关系研究》(范涛)等,这虽然解决了研究对象量的问题,但对其所谓“涉海文学”质的问题尚没有作出清晰、深入的阐释。
逐渐认识到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的成就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学界普遍认为中国近现代才有海洋文学,当时学界的注意力也基本集中在现当代海洋文学研究上,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研究领域仍旧空白。但逐渐有学者认识到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的成就,并坚定地站在中国自古就有海洋文学并且从来没有断过的立场上。其中,王凌和黄平生从先秦“精卫填海”神话一直梳理到明清海战诗歌,对中国古代海洋文学产生和发展过程作了概括性描述,并由此界定了海洋文学范畴——以取材角度为标准,凡描述海洋、岛屿及沿海地区生活的文学作品都属于海洋文学。王庆云则按照时代发展顺序对中国古代先秦至唐宋的海洋文学进行了初步勾勒,并对每一时期海洋文学的特色、成就及形成原因作了较为详细的论析。
2000年后,学界相继发表和出版了一批中国海洋文学相关的论文与专著。赵君尧在《海洋文学研究综述》中开门见山地指出,只要是濒临大海的国家和地区就会有海洋文学,由此肯定了中国海洋文学的存在,并且中西方海洋文学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特点,即西方海洋文学更重视物理海洋,中国海洋文学更强调人文海洋。这种观点将海洋文学的范畴从近代以来的“西方海洋文化”桎梏中解脱出来,不论是崇尚个性、开放、自由、商业,还是观海起兴、喻道于海、托海言志,中西方写海作品都有其独特之处,都属于海洋文学。此外,赵君尧还编著了《天问·惊世——中国古代海洋文学》,对中国古代海洋文学从先秦至近代的发展史进行了回顾、梳理及深入的发展规律分析,是研究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的奠基之作。
此外,大陆学者柳和勇《中国海洋文学历史发展简论》、倪浓水《中国古代海洋小说的发展轨迹及其审美特征》、张克锋《广阔·雄壮·自由——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海洋观念》、张平《从边缘到活力——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研究的拓新之路》等,台湾学界中谢玉玲《论元杂剧??沙门岛张生煮海??之海洋书写》、吴智雄《论魏晋南北朝文学中的海洋书写》《??全唐诗??中以“海”为题作品析论》等研究成果,也为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研究带来了新活力。除了学术论文,李越选编的《中国古代海洋诗歌选》、徐波选编的《中国古代海洋散文选》、倪浓水选编的《中国古代海洋小说选》、冷卫国主编的《中国历代海洋诗歌选评》等中国古代海洋文学作品集的出现,为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研究作了文献上的基础铺垫。
未来的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研究
新世纪以来,随着国际社会对海洋的关注和国家海洋意识的增强,不少新理论、新观点、新方法纷纷被引入海洋研究,学界对中国海洋文化研究的热情随之高涨,一时间出现了大批研究成果,但一个明显的缺憾在于,中国古代海洋文学仍处于一个比较难堪的处境——主流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几乎不承认海洋文学,海洋文学往往处在山水文学、宗教神话研究的夹缝中而不能自成一派。为此,有学者为海洋文学的独立摇旗呐喊,如张如安、钱张帆认为中国古代海洋文学是与山水文学、战争文学等类似的一种题材分类,陈庆元也提出中国古代海洋文学应该是与边塞文学、田园文学、山水文学、都市文学等文学类型相类似的一个独特的研究领域。但是,要将海洋文学独立出来是件很棘手的事,因为,截至目前学界对“海洋文学”的概念仍未作出一个确切统一的界定,有的学者认为,海洋文学是以海洋为叙述对象并反映海洋与人类关系的文学作品,还有的学者认为,海洋文学是指借海洋表达某些深刻海洋哲理的文学作品……给“海洋文学”下一个合理的、确切的、统一的定义,是中国古代海洋文学乃至现当代海洋文学开辟自己领域的第一要务。
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研究中另一个突出问题在于,很多学者在研究古代海洋文学时对海洋“文化”的强调远远超过了海洋“文学”,抑或说古代海洋文学研究往往关注海洋文化对海洋文学的影响,而对处于文学本位的海洋文献研究、文体研究、题材研究、风格研究及语言形式研究等则比较缺乏,就像毛明在《论黑格尔海洋文明论对中国海洋文化和文学研究的影响》一文中所指出的,海洋文学的研究对象顾名思义应该是海洋文学,但中国海洋文学研究长期淹没于海洋文化研究中,“文学作品被当作社会意识的反映,‘文学性’长期被忽略”。有鉴于此,台湾学者陈清茂在《宋元海洋文学研究》一书中除了对中国海洋文化、中国古代海洋文学发展作全面整理,还对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的文学体裁、表现特色及作家活动地域与海洋文学的关系进行了初步分析。大陆学者杨凤琴编著的《浙江古代海洋诗歌研究》专辟一章分析浙江古代海洋诗歌的艺术风貌;杜鹃、滕新贤编著的《沧海钩沉——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研究》对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的内容特点与语言特色进行了较为充分的论证;等等。不少学者开始挖掘中国古代海洋文学除文化与历史价值之外的文学价值。但总的来说,海洋文化依然是当前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研究的重点和热点,占研究的绝对地位,在这种现状下,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的文学性研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最后,学界对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的研究尚存在体裁研究不平衡的缺憾。古代海洋小说,尤其是明清时期的海洋小说是该研究领域的热点关注对象,如《三宝太监西洋记》《镜花缘》《西游记》《水浒后传》《聊斋志异》、“三言二拍”等,此外《山海经》和唐传奇中一些写海洋的作品也有涉及,而学者对小说之外的体裁关注较少,海洋诗歌、戏曲及赋体尚有个别学者关注,海洋词作则几乎无人问津。而我国古代向以诗歌为大宗,较之小说,海洋诗歌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且特色鲜明,内涵丰富深刻,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因此,未来的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研究或可在这方面进行补充。
《社会科学报》总第1812期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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