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情包的身体狂欢

发布时间:2018-09-04 作者: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教授 王 焱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 黄秋顺
在表情包的种种盛装狂欢中,人们的知觉让位于视觉,深度让位于快捷,意义让位于娱乐,严肃让位于搞笑
◤表情包已成为当下现象级的文化景观,在网络媒体大行其道。在表情包的种种盛装狂欢中,人们的知觉让位于视觉,深度让位于快捷,意义让位于娱乐,严肃让位于搞笑。人们的思考、精力与热情在身体的欢愉中得以表达,最后消磨殆尽,这是身体的赫然胜利,却也是理智的黯然退场。
 
  在教育部、国家语委发布的《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17)》中,“表情包”入选2016年度中国媒体十大新词。表情包业已成为当下现象级的文化景观,在网络媒体大行其道,盛装狂欢。自媒体“新世相”曾在2016年发起过一项“24小时不用表情”的实验。在参与的数千位网友中,超过30%的人挑战失败,表示离开表情包,无法进行社交生活。即便是其中一位挑战成功的网友也表示:“不发表情的日子不能持续太久,因为在群里和大家互相发表情是日常交流里最重要的一部分。”2016年9月,中国高校传媒联盟对全国5386名大学生的调查表明,88%的受访者表示会使用表情包,其中,37%的受访者使用表情包的频率“很高,聊天离不开表情”。表情包深受大众、尤其是网络原住民90后的追捧,与表情包相关的文化产业应运而生,创造了巨大的商业价值。早在2015年,日本社交软件LINE从表情包上获得的分成,就相当于18亿元人民币。
 
作为身体替身的“图像句子”
 
  表情包的源头可追溯到1982年,美国卡耐基·梅隆大学的斯科特·法尔曼教授在电子公告板上首创了微笑符号“:-)”。这类表情符是网络世界的第一代表情符,被称作emoticon,该单词由情绪(emotion)与小图案(icon)两个字合并而成。Emoticon用简单的字符组合,对类型化的表情进行视觉抽象表达,作为文字交流的补充而存在,如“:-(”难过、“:-O”惊讶。第二代表情,是各种社交软件自带的表情,如颜文字(kaomoji表情)、绘文字(emoji表情)。随着网络社交软件的升级迭代,表情的表意系统日益复杂,形式也日益风格化,第三代表情横空出世,那就是当下层出不穷的表情包,从单纯的视觉符号演变为一种意义生成体系。
 
  表情,顾名思义,也就是表现在身体表象上或面部或姿态上的思想感情,即“身体+情感”,或曰身体述情。有学者提出,凡具有诙谐意味,且能简明表达一定的思想感情的图片,都可称之为表情包。但严格来说,缺乏人物神态或肢体语言的图片,并不能归入表情包,因为它缺乏表情的身体述情性。
 
  在现实空间中,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不仅有言语交流,还有神态与肢体的交流。非语言符号研究专家艾伯顿梅热比曾提出一个沟通公式:沟通双方互相理解=语调、语速(38%)+表情、姿态(55%)+语言内容(7%)。心理学家赤瑞特拉亦指出:人类通过视觉获得的信息占83%。可见,表情是人际沟通中非常重要的环节。但在虚拟的网络社交平台,由于空间的阻隔,人们的交流只能是身体缺席的精神层面的交流。而表情包的存在,则可以使得交流语言视觉化,以弥补人际交流中的身体缺位。表情包对人的神态和肢体动作进行夸张的模拟、戏仿,让人们赢得身体的在场性和情境感,让原本想象的隐性的身体获得鲜活的显性呈现。由此,表情包可视为人们在进行网络交流时身体述情的替身。2015年,《牛津词典》评选出的年度词汇是“Face with tears of joy”(喜极而泣的面庞),这就是微信里常见的emoji表情:黄色的卡通脸上带着两滴蓝色的泪珠。入选的理由是:传统的词汇很难满足时下快速、以视觉为主的沟通需求,而像emoji这样的表情图像则可以填补空白。
 
群体斗图的狂欢
 
  在各种傻瓜式“一键修图”表情包制作软件的技术支持下,自制表情包的技术门槛不断降低,表情包开始真正进入到由大众主导设计和传播的狂欢当中。表情包的制作不再局限于技术精英,任何网民都可成为创作和使用表情包的主体。人们即兴创作,快速拼贴,直接发送,自由地为虚拟社交选择、创作自己身体的替身。每个人都可以随手截图,制作个人表情包,或对别人已完成的作品进行删改涂抹、再造重构,从而使表情包具备了无限开放的可能性。如此,各种DIY的表情包如雨后春笋,铺天盖地而来,典型的如“三连表情包”的病毒式传播。
 
  如今,表情包已进入群体斗图的狂欢阶段。“斗图”即在网络沟通中只发送表情包,不打字,纯粹通过你来我往的表情包,完成基本沟通。所谓“一言不合就斗图”,“没有表情包,还能不能好好地聊天了”。为何大众会如此青睐表情包的使用?因为我们在网络世界进行社交沟通时,如果需要依靠文字来传神地描述一种情感,对文字的要求很高,需要反复斟酌措辞和语气,以使自己的表达尽可能地准确,尽量不让对方出现理解上的偏差。但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这样的语言沟通,无论是在时间成本上,还是在智力成本上都太过高昂。而表情包则可以通过借用身体表情图片,降低交际的成本,提高沟通的效率。表情包就如同一个个速成的、打包好的身体供你任意挑选,特别是当在沟通时感到语言匮乏时,各种风格的表情包无疑是一种便捷而又讨喜的表达。
 
  与第一、二代表情符相比,表情包的身体述情性更加凸显,语言表达的想象空间则越来越萎缩,而更多地将复杂的情绪和思想,通过搞笑的表情图像直接被人们的视觉感官接收。哲学家雅克·朗西埃将这种解构了语言符号所建立的表意策略,称为“图像句子”,这是理性体系倒塌之后的一种新的叙事。“图像句子”,实质上就是一种以图片接管语言、以空间挤压时间、以感性代替理性、以视觉战胜知觉的表意方式。而表情包正是这样一种作为身体替身的“图像句子”。
 
恶搞的身体狂欢
 
  表情包风格各异,但两类风格使用最多:一类是恶搞式,此类表情包多以影视剧、综艺节目、现实图景截图或人物漫画为主,表情夸张滑稽,具有丑的视觉冲击力,再配上一些喜剧式粗俗的文字,风格戏谑搞笑,如马景涛咆哮系列、傅园慧系列、姚明暴走漫画系列、杜甫很忙系列、蘑菇头系列。另一类是卖萌式,此类表情包多以可爱的宠物或者小朋友为主,走的是可爱路线,如日本柴犬Doge狗系列、日本熊本熊系列、韩国童星宋民国系列、“长征路上小红军”系列。而在这两种风格中,恶搞式表情包又是狂欢盛宴中的绝对主角。
 
  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将“狂欢式世界感受”归结为四个特性:其一是“随便而又亲昵地接触”,狂欢中的主体从固定的等级秩序中解放出来,人人皆可平等参与,亲昵接触;其二是“插科打诨”,狂欢的主角是各式各样的笑;其三是“俯就”,一切神圣、权威被脱冕、降格;其四是“粗鄙”,即“狂欢式的冒渎不敬”,“对神圣文字和箴言的摹仿讥讽”。这四个特性也正是恶搞式表情包的主导风格。
 
  “随便而又亲昵地接触”。虚拟的网络世界有如一场狂欢晚会,网民卸下现实生活人际关系的角色枷锁,戴上各种怪诞的表情包面具,一方面遮掩理性的自我,一方面又消弭理性的隔阂。恶搞式表情包作为人在网络中的身体替身,夸张地描摹人的喜怒哀乐,在演绎内心情感的同时,也消解了文字表达的严肃性与距离感。比如,想表达“你算哪根葱”的怨怼情绪,如果直接发送这句话,会有明显的敌意。但倘若把这句话嵌入在含有一把葱的图片上,制作成表情包,言语的攻击性就会被明显削弱,嘲讽之语变成玩笑之语。这种诙谐的表情和游戏式的话语,能够缓解现实生活中人际交往的拘谨和尴尬,产生润滑剂的效应。
 
  “插科打诨”。恶搞式表情包用欢愉的身体表达,反抗一切严肃、僵硬、刻板、权威的事物。表情包中所表达的,往往是各式各样的笑,或是通过各种夸张的、扭曲的、富有张力的表情,产生林林总总搞笑的喜剧体验,有自我解嘲的笑、哭笑不得的笑、嘚瑟显摆的笑、冷嘲热讽的笑、无情痛斥的笑……非常典型的,是利用明星剧照或名人照片移花接木而成表情包,其中充满着对人物身体的戏谑与调侃,如葛优躺、姚明笑、学友囧、杜甫忙、园慧惊、尔康咆哮,产生无厘头的喜剧效果。
 
  “俯就”。表情包是一种亚文化的话语,亚文化是与主流文化相对立的概念。在正统的视域中,主流文化是一种比亚文化更高贵的存在,但在表情包中,这种价值判断发生了颠倒,主流文化被嘲弄和降格。在后现代社会,处于社会边缘地位的亚文化群体,往往会怀有一种自傲与自卑相混杂的心理,对主流社会表示揶揄与反抗。表情包借用各个领域的明星甚至历史上的某个名人的身体,采用恶搞的态度,去冒犯其所涉人物和事件的正统意义。如希拉里和川普辩论的实况,被制作成相爱相杀的KTV对唱表情包,刀光剑影的辩论,被恶搞为为深情凝视的对唱,这其实就是对美国大选政治意义的冒犯。
 
  “粗鄙”。现实社会中,人们的本能欲望服从于身份、地位以及文化的管制。但隐身在互联网狂欢的广场中,戴上了狂欢节的面具,身体的“本我”就可以放肆地呈现。依仗网络的匿名性,表情包成为大众宣泄现实压抑、表达负面情绪的减压阀。恶搞式表情包的画风多浮夸、丑怪,与之相匹配的文字多为粗俗的、生猛的、迎合低级趣味的网络流行语、行话、黑话、痞话、骂人话、方言俚语、性隐喻语,充满着戏谑、冒犯、恶搞和“污”的意味。
 
  巴赫金将人们生活的空间分为官方与民间两重场域。前者是森严的等级秩序场域,而后者则是身份界限被消解的狂欢广场式场域。而恶搞式表情包意图打造的世界,正是这样一个狂欢广场式的场域,是芸芸众生追求自由、平等、共享、欢乐的乌托邦王国。巴赫金认为,狂欢节中的人们在广场上借助物质性的身体得以解放。在身体缺席的网络世界中,人们也正是通过表情包的述情,上演恶搞的狂欢之戏,希图为自己构建一个更亲近、更欢愉、更平等、更本我的世界,向主流文化宣示自我反抗权威的话语力量。
 
  而表情包的恶搞趣味,终究只能使其在想象的乌托邦中自娱自乐,无法对主流产生实际的解构与重大的推进意义,体现的依然是“小民”而非“公民”的话语方式。即使表情包参与到对社会重大公共事件的表达当中,其公共理性最终也会被自身的娱乐性所消解。
 
  在表情包的种种盛装狂欢中,人们的知觉让位于视觉,深度让位于快捷,意义让位于娱乐,严肃让位于搞笑,人们的思考、精力与热情在身体的欢愉中得以表达,最后消磨殆尽,这是身体的赫然胜利,却也是理智的黯然退场。(本文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2017特色创新项目“微信时代文学生产方式的变迁”阶段性成果)
 
  《社会科学报》总第1622期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