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希腊人美的焦虑

发布时间:2024-06-10 作者:北京大学 刘 淳

  ■ 诗歌和艺术作品中呈现的海伦,无疑体现了古希腊人的性别观念,也充满了对自身局限的认知、反省和警戒。

 

 

  美国波士顿美术馆有一件红绘双耳饮杯(red figure skyphos,约公元前490年),杯身的两面都绘着有关海伦的神话:一面是帕里斯带走海伦的时刻,帕里斯一手执长枪,一手牵海伦,大步向前,而海伦低垂着头跟随其后;另一面是墨涅拉俄斯战后重获海伦的场景,全副武装的男子给这个场景带来了危险的意味,而海伦躲避的姿态表明她确实受到了惊吓。这是海伦故事中至为重要的两个时刻。

 

  瓶画上的内容指向为人熟知的神话故事: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受宙斯之命,在赫拉、雅典娜和阿弗洛狄特三位女神中,裁判谁是最美的女神,帕里斯选择了阿弗洛狄特。作为回报,女神令他获得人世间最美的女子为妻。这个最美的女子就是海伦——斯巴达的王后、墨涅拉俄斯的妻子。帕里斯从斯巴达带走了海伦,由此引发了特洛伊战争。

 

  她成了一个永恒的新娘 

 

  这个故事中有无法忽视的一点:海伦的美,总与不幸相关。美貌使她成为女神的棋子,成为男性争夺的目标,也带来杀戮和流血。可以说,海伦形象承载了许多古希腊社会对女性,特别是美丽女性的固有观念。根据赫西俄德的说法,人间本没有女人,但宙斯为了报复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命锻造之神赫菲斯托斯造出一个美丽的少女潘多拉,并将她送到人间。潘多拉拥有激发爱欲的美,但美貌只是一个陷阱,随着她的到来,人间有了各种不幸,正是通过潘多拉,宙斯结束了凡人无忧无虑的生活。可以说,赫西俄德是第一个明确表达了厌女情绪的希腊诗人,他用潘多拉的故事表达了希腊人对女性之美的焦虑。赫西俄德用kalon kakon一词来形容潘多拉,意思是“美丽的祸害”。

 

  我们看到,海伦正是kalon kakon的代表,集中呈现了“美丽又有害”的概念。最美的海伦,引发不止一位男性的爱欲,成为男性不断争夺的对象。年幼的海伦曾被忒修斯掠去,待嫁时海伦被全希腊的英雄求娶;嫁给墨涅拉俄斯后,海伦与帕里斯私奔,又在漫长的战争后被带回斯巴达。海伦永恒的美也让她成了一个永恒的新娘:她并没有一劳永逸地留在稳定的婚姻关系中,而是不断被争夺,永远被欲求。

 

  在帕里斯带走海伦的场景中,海伦正是以一个新娘的形象呈现在我们眼前。既然美丽的女子处于被引诱、被抢夺的危险中,那么只有将她稳定在家庭关系中,才能避免危险。而将要成婚的少女,处在一个临界的状态,将要从女性的原始状态,被婚姻和两性关系驯服。正因如此,新娘经常被描绘为欲求的对象,而不是欲求的主体;男性将女性带入(agein)婚姻,女性只需要顺从父亲和丈夫的安排,并不被期待有强烈的个人意志和欲望。希腊神话和仪式甚至常把婚姻描述为劫掠(harpage,来自动词harpazein),最为著名的就是珀尔塞福涅被哈得斯劫掠、成为冥府之后的故事。双耳饮杯上的帕里斯牵着海伦的手,这是一个重要的姿态:它带有强制性,也代表婚姻的结合。很多展示帕里斯带走海伦的瓶画都呈现了这种姿态:帕里斯抓着海伦的手腕,就像新郎将新娘带入婚姻时那样。

 

  画面上的其他人物,更为海伦的私奔增添了复杂的动因。女神阿弗洛狄特站在海伦身旁,为她披上面纱,似乎令她充满魅力,而小爱神则飞翔在海伦的额前,昭示着爱欲施加的影响。紧随阿弗洛狄特的是劝说女神(Peitho),她向海伦招手,似乎催促她快走。这些似乎都在告诉我们,帕里斯并没有暴力绑架海伦,而作为爱欲对象的海伦,尽管相对被动,似乎也对帕里斯怀有爱欲。画面无疑呈现了对海伦故事的一种理解,而不可计数的希腊文学和艺术作品也对海伦的故事有多种演绎,充满了不同声音的争论和角力。受到神意驱使的海伦是否身不由己?海伦是否有主观意愿和个人情绪?既然帕里斯得到海伦是女神的安排,是否该把特洛伊战争归咎于海伦?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是现存最早刻画海伦的文本。诗人通过特洛伊长老们见到海伦后的反应,再次确认了海伦无以伦比的美貌:“为这样一个妇人长期遭受苦难/ 无可抱怨;看起来她很像永生的女神。”尽管如此,他们仍然希望海伦离开,因为她的美和毁灭紧密相连。不过,史诗并没有简单地将战争归咎于海伦。特洛伊老王普里阿摩斯安慰海伦说,在他看来,海伦没有过错,战争只应归咎于神;接下来,海伦不情愿地被女神胁迫,似乎印证了普里阿摩斯的话。但神意的干涉并没有完全消解海伦的个人责任,史诗中的海伦多次谴责自己,并且,尽管有普里阿摩斯和赫克托尔的庇护,海伦仍然遭受了他人的责难。

 

  为海伦洗脱罪名是极大的挑战 

 

  在荷马之后,《伊利亚特》呈现的复杂性逐渐让位于简单的恶意,海伦常常被描述为引发战争的祸水,成为不贞女子的代表。因此,为海伦洗脱罪名是极大的挑战,而一位著名的智术士决定用这个题目来展示自己的修辞技巧。高尔吉亚在其《海伦颂》(Gorgias of Leontini,Encomium of Helen)中,罗列了许多为海伦辩护的理由,认为她跟随帕里斯而去,可能是因为暴力、爱欲或言辞的力量。无论在哪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下,海伦都是被迫的,故此无罪。高尔吉亚并非真的要为海伦解脱罪责,也并不关心神话的版本和源流;但这篇游戏之作展示了有关海伦叙事的一个重要方面:如果要海伦免受责备,就要剥夺海伦的主体性;海伦越是被动,越是没有个人意志,就越显得无辜。

 

  在现存有关海伦的古希腊诗歌中,或许只有女诗人萨福的残篇16颠覆了这一模式,以个人爱欲的主题代替了英雄叙事。萨福告诉我们,最美之物就是一个人钟爱的对象,就连最美的海伦,也因爱欲而远赴他方,抛下了丈夫、孩子和父母。这里的海伦拥有强烈的情感和主体性,但萨福也巧妙地令她免于责难:既然男性英雄可以因海伦之美而兴刀兵、起战船,又怎能责备海伦无法抵御美的诱惑?

 

  欧里庇得斯的《特洛伊妇女》则展示了一个主动为自己辩护的海伦。特洛伊城破后,被俘的特洛伊妇女和战胜方的希腊将领,都把仇恨投向海伦;而海伦以极具诡辩色彩的言辞否认自己的罪责,坚称帕里斯和阿弗洛狄特才该为战争负责。个人自主性和神明安排之间的关系,再一次被凸显出来;但比起《伊利亚特》中自我责备的海伦和高尔吉亚笔下完全被动的海伦,这里的海伦恐怕并不令人同情。墨涅拉俄斯也声称将把海伦带回斯巴达处死。

 

  但我们知道,神话中的海伦并没有遭遇这样的结局。美貌再一次拯救了她:正如赫库芭警告的那样,墨涅拉俄斯一旦真正面对海伦,便再次被爱欲折服。这个戏剧性的场景不仅被诗人反复描摹[如喜剧《吕西斯特拉忒》Lysistrata 155-6;悲剧《安德洛玛刻》Andromache 627-31],也是陶瓶画所喜爱的主题。在双耳饮杯的另一面,展示的正是这个情景。此时,阿弗洛狄特正解开海伦的外衣,似乎要更充分地展示海伦那不可抗拒的美。女神的庇护显然是必要的,因为披甲执盾的墨涅拉俄斯来者不善,握着利刃的手隐于盾牌之后:他是在拔出利剑,还是在让利刃归鞘?这是一个充满紧张感和复杂情绪的时刻。然而,美抵御了杀意,他的愤怒消融了。还有一些瓶画作品甚至聚焦于墨涅拉俄斯丢下武器的瞬间,更为明确地展现了男性面对海伦之美时的溃败。可以说,这个场景所描绘的重逢,从另一个角度展示了美的危险:美不仅令男性陷入纷争,带来巨大的毁灭,也会令男子失去对自我的控制,失去清醒的判断。

 

  我们从古希腊神话对海伦的复杂态度看到了进一步的追问:轻易被美貌折服的男性,是否也因为缺乏足够的自制力而值得批评?付出巨大的代价夺回海伦,是否值得?如果海伦是个“坏女人”,是否损害了争夺她的英雄的男子气概?诗歌和艺术作品中呈现的海伦,无疑体现了古希腊人的性别观念,也充满了对自身局限的认知、反省和警戒。

 

                       《社会科学报》总第1906期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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