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学自主知识体系的时空维度
时空渗透到人们的感知思维以及心理情感当中,并模塑了人们的世界观、生命观、审美观。从时空角度切入中国美学,可以触及最为丰富敏感的文化心理与审美经验,并有助于实现文明互鉴。中国时空美学的知识体系建构,需要实现中外学术视域的有机融合,建基于话语体系的创新,完善已有的研究范式。
美学是哲学社会科学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关涉哲学、伦理学、宗教学、文学、艺术学、心理学等多个学科。中国美学的自主知识体系建设与这些学科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的创新发展关联密切。当代中国美学已在多个领域同步推进,如生态美学、环境美学、身体美学、制度美学、生活美学、人工智能美学等,这些新兴畛域不仅丰富了美学研究的议题,也促进了多个学科的视域融合,对美学学术体系与话语体系的创构和完善具有重要的促进作用。笔者拟从时空维度,围绕中国美学的自主知识体系问题谈些粗浅的见解,以求教于方家。
视域融合:中国时空美学的理论资源
之所以选择时空维度讨论中国美学的自主知识体系问题,是因为时空本身的始原性、基础性决定了它相对其他视角的优先性。古今中外的哲学家、美学家、文论家、诗人、艺术家等无不高度重视时空问题,或是哲性叩问,或是诗性感喟。可以说,时空渗透到人们的感知思维以及心理情感当中,并模塑了人们的世界观、生命观、审美观。西方的时空理论系统深入且成体系,亚里士多德、奥古斯丁、康德、黑格尔、柏格森、胡塞尔、海德格尔、列斐伏尔、哈维、斯蒂格勒等人均就时空问题作出了精深的研究。虽然中国古代没有体系化的时空理论,但古人有关时空的思考体悟并不逊色。先秦儒家的时命观、《周易》的时空变化观、老庄的道论、秦汉的阴阳五行思想、佛禅的时空构想及色空观等,均包含了丰富深刻的时空思想,并对同时期乃至后世的宗教、政治、伦理、文学艺术等领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基因密码,时空思想在中国美学的问题意识、精神品格、价值取向等方面起到了重要的规导作用。更为关键的是,时空是一切谜的谜底,是人类永不过时的元问题。无论是在中西早期文明中,还是在未来的新兴文明中,时空问题都将一直萦绕在人类的脑海中。而且,科技越是发达,就越能激发人们探索时空的热情。当下如科幻文学、人工智能、元宇宙等就是凭借高科技实现对虚拟时空的构想与体验。由此,从时空角度切入中国美学,有可能深入中国文化的深层肌理,触及最为丰富敏感的文化心理与审美经验。与此同时,也可以最大限度地与西方时空美学展开交流对话,实现文明互鉴。
这样一来,中国时空美学的知识体系建构就不能株守一隅,而必须最大限度地调动中外有关时空的优秀思想文化资源,实现中外学术视域的有机融合。从学科层面看,主要包括两大领域,一是天文学、地理学、物理学等科学时空学说,二是哲学、宗教学、社会学、心理学、文学、艺术学等人文时空学说。从地域传统来看,主要包括中国古代以及近现代的时空思想、西方(尤其是后现代)的时空学说、马克思主义的时空理论等。单就美学而言,对应的主要是哲学、文学、艺术学、心理学等学科领域,但如果扩展到时空美学,则需要打破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之间的壁垒,实现知识的有机融汇与结构网络化。需要详明的是,由于时空的始原性和基础性,它有可能播撒、弥漫至各个学科领域,并在该学科内部表现出某种特异性,这些特性之间差异较大,甚至不可通约。因此,尽管都称为时空,但在不同学科领域或不同问题中,时空的差异很大。以时间为例,在物理学领域,时间与物质的运动密切关联;在心理学领域,时间表现为一种心理意识;在艺术学领域,时间表征为韵律、节奏等。这就要求建构中国时空美学的自主知识体系时,要选定最为核心的时空学说或思想作为问题的枢纽,其他时空理论则发挥辅助、参照的学理作用。具体来说,我们应在马克思主义时空理论的指导下,以中国古代审美时空观为轴心,辅之以中国近现代审美时空观,参酌西方尤其是后现代的美学时空学说,放眼中国乃至全世界的美学基本问题,建构既有中国本土特性又有国际审美共识的自主知识体系。
固本开新:中国时空美学的基本范畴
自主知识体系的建构不仅需要学科体系的融合与协作,同时也建基于话语体系的创新和完善。中国美学话语存在两个大的体系,一是中国古典美学话语,二是中国近现代美学话语。前者主要以中国古代思想文化为话语资源,后者受西方美学、马克思主义美学、苏联美学等话语的共同影响。两者虽然在语用实践中相互混融,但语境差异较大,指涉意涵与言说机制各不相同,因此在面临现实问题时,两者基本上是按照自己的固有逻辑展开意义表达与诠解的,话语之间并没有做到最大限度的互释与对话。这也就是学界常说的“失语症”问题。其关键原因在于,中国现代美学过度倚重西方话语,漠视自身美学话语的重要意义。高建平认为,中国美学“在面对西方学问时,应当从中受到启发,但还是要从自身的学术传统中成长起来,从而建立中国美学的话语体系”。“从‘美学在中国’走向‘中国美学’,面向当下的审美和艺术实践,建构起中国美学的话语体系来。”我想这应该成为当代学界的共识。
话语体系建构的关键步骤,是打造提炼具有中国原创性的“标识性概念”(郭忠华《自主知识体系视阈下的标识性概念建构》)。这些“标识性概念”体现了中国文化的优秀传统,凝聚着中国经验,是带有中华文化基因、彰显中国本土特色的基本范畴。王振复认为,“中国美学范畴史,是一个‘气、道、象’所构成的动态三维人文结构,由人类学意义上的‘气’、哲学意义上的‘道’与艺术学意义上的‘象’所构成。这三者作为中国美学范畴史的本原、主干与基本范畴,各自构成范畴群落且相互渗透,共同构建中国美学范畴的历史、人文大厦”。笔者认为,中国时空美学范畴的提炼需要遵循固本开新的原则。所谓“固本”,就是深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丰富宝藏,从中提炼出关捩性的美学范畴以及相应的范畴群落,从时空的角度进行关联性阐发,作为时空美学的理论基石。王振复所说的“气”“道”“象”与时空密切相关,或者说这三个范畴本来就根源于中国古代的宇宙论和时空观,因此完全可以作为中国时空美学的基本范畴。事实上,中国美学史上的诸多范畴都是以此为原点生发出来的,如气韵、气势、有无、虚实、刚柔、天道、天理、兴象、意象、意境等。这些次生范畴都可以从时空角度加以阐释,如“意境”就与时空关联甚密。叶朗认为,意境实际上就是经由有限的、可见的意象(情景)展开对无限时空的开拓。薛富兴也说:“古典艺术意境之所以能形成广阔、生气流动之境,就在于,它实际上是一种时空结合体。”除了“固本”,还要“开新”,在现有基础上创造出有阐释效力的新范畴。“开新”的方式可以多样,或是缀合已有词汇,形成新的范畴,如王国维的“境界”“古雅”;或是糅合中西,别开生面,如李泽厚的“积淀”说、“情本体”“新感性”等。在时空美学方面,可以适度借鉴西方美学的范畴,如柏格森的“绵延”、德里达的“延异”、哈维的“时空压缩”等,均与时空相关,但在横向挪用时要考虑到中西语境的差异。理想的做法是,立足于中国当代艺术审美经验,提炼出标识度较高的自主性美学范畴,同时与西方时空美学展开有效的交流对话。
多向拓进:中国时空美学的研究范式
从时空维度建构中国美学的自主知识体系,还要完善已有的研究范式。当前中国时空美学研究主要从两个方面展开:一是从审美感知及体验的视域思考时空问题,如围绕诗词文赋中伤春悲秋的时间咏叹,或是辞乡去国的空间迁移等主题,小说、戏曲中的时空叙写等展开探究,可获得“审美化的时空”;二是在审美经验尤其是艺术经验的苑囿中聚焦时空问题,以便获得理解艺术审美问题的不同视角,即“审美中的时空”。前者倾向于从时空入手,挖掘其中的审美文化信息或意蕴,进而关联到审美问题,该研究路线是“时空—审美”;后者主要从文学、书法、绘画、音乐、建筑等艺术审美经验以及相关的理论范畴、命题、观念入手,寻绎其中的时空主题内容与时空组织形式(时间性与空间性),继而为美学、诗学研究开辟新的路径,其研究路线是“审美—时空”。换言之,前者是“时空审美化”,后者是“审美时空化”。这两种研究方式看起来是背向而行,实际上高度关联。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时空审美化”,还是“审美时空化”,都将时空当作对象性问题加以处理,而忽视了时空在美学、诗学、艺术理论中的方法论意义或基础视域作用。比如,艺术家的时空感知体验如何影响到文艺观念的生成和凝定;艺术家的时空观与文艺想象经验之间存在何种隐秘的关联;在文艺经典的确立过程中,时空因素发挥了哪些关键作用;地域空间对于文艺生产具有哪些重要影响;文艺演进嬗变背后的时间秘密是什么;等等。对于这些更为基础的问题,需要跳出对象化研究的思维窠臼,从方法论的高度进行全息性考察。
与此同时,目前的研究多聚焦于具体的理论问题或文本解读,而缺乏对中国时空美学展开断代史甚或通史性的梳理。毋庸置疑,没有“史”的支撑,仅靠“论”的层面无法完成自主知识体系的架构。
总之,中国时空美学研究要将问题论析的对象性和方法性视角结合起来,同时兼顾史论,加强对时空美学史的梳理研究,多向拓进,共同发力,才能为中国美学自主知识体系建构提供有效的学理支撑。
《社会科学报》总第1911期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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