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筑余音》:绝望的见证

发布时间:2012-12-24 作者:北京 陈四益

《击筑余音》,明代熊开元所著。我的这本是沔阳卢氏慎始基斋据黄冈刘氏所藏旧抄本并与他本精校付印的,错讹较少。沔阳卢氏兄弟——卢靖和卢弼——是藏书家,也是学问家。卢靖在任直隶提学使时,对天津图书馆的创立多有贡献,也是南开的资助者;卢弼的《三国志集解》,至今仍是研究三国时期历史的必备资料。沔阳即今之湖北仙桃,卢氏所刻,多湖北人氏著作。《击筑余音》的作者熊开元就是湖北嘉鱼人。

     这本《击筑余音》是鲍正鹄先生所赐。鲍先生字百中,名中的“鹄”乃“鹄的”之“鹄”(gu),非“鸿鹄”之“鹄”(hu)。宁波鲍家,就是创办商务印书馆的鲍家,但先生早岁失怙,家境并不宽裕,全凭苦学得以成立。他是我在复旦大学就读时的老师,但那时他长年在巴黎、列宁格勒、开罗讲学,所以只为我们讲了一个学期现代文学史。后来又奉调北京,先后任教育部文科教材办公室副主任、北京图书馆副馆长、中国社会科学院科研组织局局长。同先生有较多接触,是在我到北京之后。

     先生博闻强识,出入经史,赅通中外,每有所询,必将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细为讲解。同先生闲谈中所得益,有过于五年大学所获。

     鲍先生藏书甚富,但他对书总求其有用。晚年,若有旧时学生问学,得知关注某方面的问题,每拣有用之书相赠,说,“这书你有用”。倘多年不见这位学生有这方面的研究成果,便慨然叹曰:“那书算白送了”。但此后仍旧送。直到去世前,先生还叮嘱师母说,那些书先不要动,或许哪位学生还会用得着。这本《击筑余音》,是因我说到读木皮道人贾凫西《历代史略鼓词》颇有兴趣时,先生告诉我,这类文字,在明末还有《击筑余音》可以看看,说着,便从书柜中检出相赠的。木皮道人,是早年读鲁迅《老调子已经唱完》时知道的,但一直未窥全豹。《击筑余音》,则是这一回因鲍先生相赠才读到的。

     《击筑余音》的作者,有说归庄,也有说王思任。对归庄说,书后卢弼与此书抄本收藏者刘绍炎均有跋,辨之甚明;王思任说,则施蛰存先生也有文断其不确,不再赘述。看来,著作权归于熊开元是比较合理的。

     熊开元其人,书前小传云:“熊开元,字鱼山,湖北嘉鱼人。天启乙丑进士,除崇明知县。后闽中唐王立,累迁至东阁大学士兼行左右副都御史,权理院事。寻以钱邦芑事,称疾引去。汀州破,弃家为僧,师南岳和尚,共住休宁仰山,改号蘗庵。年七十余卒于花山,葬徽州黄山之丞相原。”熊开元原先在北京做官,因直言强谏,被崇祯下狱,后又流放杭州。李自成攻下北京,崇祯吊死煤山,在南京称帝的福王复其官,但他没有到任。待到清兵南下,弘光小朝廷覆灭,唐王朱聿键在福州称帝,年号隆武,他才到隆武朝中任职,企图抗清保明。但面临灭国的危险,朱氏后裔都想自立为王,各自有一摊子臣僚拥戴,非但不能协力同心,还相互拆台,相互攻讦,甚至兵戎相向。清兵还没打来,自家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不久,浙东的鲁王朱以海,福建的隆武政权都相继败亡。隆武帝所倚仗的郑芝龙、郑成功父子,老子降了清,儿子同老子决裂,率部南下。其他要员如黄道周募兵被杀,钱邦芑南逃,先投永历帝,后在贵州出家为僧,挂锡于黔滇之间,卒于南岳,是为大错和尚。熊开元在隆武覆灭后,也出家为僧,先隐于苏州灵岩,后居安徽休宁,死后葬于黄山之丞相原。

    明末士大夫,一方面朱明王朝已如粪土之墙,令人彻底绝望;另一方面,又不甘于异族统治下俯首称臣。于是逃禅成为一时风气,是特定历史条件下民族气节的特定表现形式。钱邦芑祝发为僧之后,孙可望命将其捉往贵州,将杀之。钱氏有诗道:“才说求生便害仁,一声长啸出红尘。精忠大节千秋在,桎梏原来是幻身。”陈垣先生《明季滇黔佛教考》有详尽叙述。熊开元最后与钱邦芑走上了同一条道路。

   一个贾凫西,写了《历代史略鼓词》;一个熊开元,写了《击筑余音》套曲,都出现在明末,此事大可玩味。随着统治集团的腐败与糜烂,国事已不可为。眼看着李自成农民军横扫京城,势如破竹,而关外异族政权又随之入侵,“大明”政权节节败退,依然不思振作。王思任《让马士英书》说弘光朝的权臣“气骄腹满,政本自由。兵权在握,从不讲战守之事,而只知贪黩之谋。酒色逢君,门墙固党,以致人心解体,士气不扬。叛兵至则束手无策,强敌来而先期以走,致令乘舆播迁,社稷丘墟”,实是南明几个短命小王朝共同的特征。经历了这一番动乱,清醒的士大夫,不但要重新思考这样的统治是否合理,也要重新思考维系这样统治的那些思想理论是否正确。思考的结果,虽未有新理想、新制度的萌生,但已有对旧思想、旧制度的颠覆。《击筑余音》把从盘古开天辟地,到前三皇、后五帝,以至此后的历朝历代一概抹倒;把孔孟老庄,一概视为“扯虚脾、斩不尽的葛藤,骗矮人、弄猢狲的圈套”,便是这种绝望后的颠覆。

  对他所处的南明几个小王朝,他道,“没一个建义旗、下井陉的张天讨,没一个驱铁骑、渡黄河把贼胆摇,没一个痛哭秦庭效楚包,没一个洒泪新亭做晋导,没一个击江楫、风涌怒涛高,没一个舞鸡鸣、星净月痕小,没一个守孤城、碎首在睢阳庙,没一个骂贼庭嚼舌似常山杲。大都来鹤唳风声豫遁逃,把青徐兖冀双手儿奉得早。”在社稷倾覆之际,统治集团中竟没有一个半个不为自己考虑、能挽狂澜于既倒的硬汉。

   所谓君臣,都在干什么呢?“胡哄哄闹一回,痴迷迷溷几朝,献不迭歌喉舞腰,选不迭花容月貌。终日里醉酕醄烧刀,御量千杯少。更传闻圣躬坚巨赛敖曹,却亏了蟾酥秘药方儿妙。没来由羽书未达甘泉报,翠华先上了潼关道。一霎时,南人胆摇,北人气骄,长江水臊,钟山气消,已不是大明年号。”

    国家,就这样亡在了这帮只图私利、贪财好色、花天酒地的君主谋臣手里。什么样的君臣,哪里有忠孝仁义?这样的国家,这样朝廷,熊开元彻底绝望了。他写下了这套《击筑余音》,说一声“呸呸呸,俺老先生摆手摇头、再不来和你们胡厮闹”,就此出家去做和尚了。

中国的历史上,这样的兴衰败亡,不知有过多少轮回。每一次都令人失望,令人绝望。但是,在失望和绝望之后,仍找不到一条出路。有时以为可以振作一新,走出轮回,结果最终又是轮回再现。这才是中国真正可悲之处。《击筑余音》便是这种绝望的见证。

1341期第8版)